第558章 春风录(2 / 2)

老妇大怒,扬手一掌将她打倒在地。郑禧大急,也不顾身体疼痛,急急来救。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都被抽空了。

他猝然惊醒。

原来是一场梦。

郑禧松了口气。他常听人说,梦与现实截然相反。“天趣啊!你怎么睡了这么久?”吴槐坡急急推门进来。“吴家小姐出事了!”

“什么事?”

“哎...一言难尽。周家公子重金求婚,那吴母是个见钱眼开之人,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小姐据理力争,她也不放在心上,只是一昧责骂。小姐一气之下摔了花冠,被殴打了两次,如今得了病心之症,怕是只有天趣你能救了!”

“怎、怎么会这样?你莫不是在诳我?”短短一月而已,怎么一切都急转直下?

“千真万确啊!梅蕊说的还有错吗?”

“哎。文君就那么薄命,不能与相如相会吗?”郑禧一面说着,一面整理衣冠。银瓶

郑禧再一次来到吴府,梅花的时节已经过了,正是杏花当家,绮丽的艳色给老树覆上了一层粉色霓裳。可是那个叫杏花的女子再也看不到这么美的春色了。如果她没有病心,她或许正为春天的芳菲欣喜不已,在鬓边插上一朵小花;或许正犯着春困,蜷在温暖的被窝里进入梦乡...可是上苍给她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她的花儿在她二十岁的时候开了,又在一个月后匆忙凋谢。

匆匆走过回廊,一男子冒冒失失地冲来,和他撞了个满怀。

男子擤了一下快要掉出的鼻涕,勉强打个招呼就走了。

郑禧知道那是文杏的哥哥,笑起来像哭,哭起来像笑。他不愿多搭理他。文杏孤立于花园中,鱼白长衫紧紧裹住身体,风一来就微微颤抖。她那光泽亮丽的秀发变得枯黄毛躁,一双生机勃勃的美目也死气沉沉起来。

郑禧走到她身边,微微一福,轻唤她名字。

文杏伸出右手,指间骨节十分明显。手伸到一半又兀自缩了回去。

“你瘦了。”郑禧凄然一笑。“你要好好珍重身体。”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文杏叹道,语气又柔缓下来:“您多次寄送给我的书信,我一直都珍藏在箱箧中的。”

郑禧心神戚戚:“小姐才思敏捷,您酬和我的两首词都极富才情,实在难得。”“诗词文章只是末节,母命伯言又怎能违背?”文杏脉脉低头。“家乡的梅花还在等着您,望您刻苦读书,早取功名。”

郑禧唇边浮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前些日子,小姐的乳母来看我,告诉我说,您希望我先派媒人前去说媒,说您父亲的遗愿仿佛还在耳畔回响,又说像我这样的才子,不该为怀有与您举案齐眉的想法而惭愧。您说若能与我结百年之好,即使做侧室也不在乎。既然小姐已爽快地答应要将自己许配给我郑禧,您母亲又为何定要将您嫁给周公子呢?”

文杏被说中了痛处,泫然欲泣:“周氏不学无术,也就只能弹弹琵琶。我怎么能屈身于他?

郑禧又是一声长叹,自觉与她同病相怜:“事既相违,分亦何浅。人家已经在幕下阻断了红线的牵出,我们却还在石上空磨着玉簪!”痴人

郑禧来过后,文杏的病非但没有一丝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每日只有读到郑禧的诗作时,才能焕发一丝光彩。

吴母后悔不迭,就把定礼退给媒婆,让她还回周家。

可是,文杏的病情始终也不见好转。湘蕊眸中黯然:“都怪那个姓郑的!把小姐害成这样!”

文杏连连摇头:“不,郑郎是一位集天地之灵气于一身的大才子,我只是一个怀闺阁之芳情孤独的小女子,怎敢埋怨他的不好呢?”

“他害你成这样,你还替他说话?”吴母哭到。“天地造化不测,竟生出你这个**来!”

“娘,你我相依为命多年,原来你还是不懂我。”文杏浅笑道。

“你胡说什么?”文杏脸上飞起薄薄绯红,剪剪秋水又漾出一脉温柔情意:“我自幼丧父,父亲临终时反复叮嘱我要寻个读书人家的子弟。这诗书乃是凡尘俗世的警世恒言,哪里能为寻常子弟所悟?娘,您爱我,养我,视我如珠如宝,却从不真心体谅我。这二十年里,我就像无墨点染的宣纸,像无人欣赏的花圃,每日游荡于无人之境,孤单寂寥。”

说到这里,略有点黯然神伤,但很快又续道:“后来顼即位做了皇帝。他先精心选了十多位士大夫家子弟,然后对我说:他们各有优点,难分上下,不如姐姐自己选择罢。”

吴母黯然神伤,微微低下了头。文杏又道:“可他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他来到我的面前,用绝好的笔墨在我这张白纸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娘,您也是过来人,您和父亲整日相敬如宾,可曾体味过真正的闺房之乐?”

“别、别说了。”吴母几乎哽咽。她怎么不明白,虽然青春早逝,薄霜涴鬓,却带不走所有模糊的记忆。她的父母对她管教甚严,她又生性懦弱,只敢躲在门缝偷偷看邻家的女孩男孩们玩耍,其中有一个小公子最是俊眉秀目,天长日久,在她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有一回皮球被他抛入墙中,她再也按耐不住,翻墙与他们玩了一会儿,为此她挨打了。因此她对于爱情的记忆总与疼痛有关。碧波荡漾的湖面上,时而浮光跃金,时而流金散尽,皮球在足间跳跃,他追在身后笑。

尽管过了好多年,她还是清楚地记得那个人,那件事。

无垠的岁月的荒野里,总有一个人在等着我罢?只是不是所有人都能遇到属于她的那个他。

她的丈夫十分博学,但生性怪癖,一心扑在那些佶屈聱牙的字眼上,死前还要拉着女儿非嫁个读书人家不可。不读书又如何?只要他掌心温暖,只要他一心一意,女儿不照样可以幸福度过一生?

她错了。错得一塌糊涂。“我明白,我全都明白。可是世上还有很多人很多事,哪里是一个“情”字能解决的?他的父母会告诉你,经过正式行聘的才是正妻,私奔的是妾室,没有资格参与家族祭祀。最后他不容于你,到时候你又该去往何处?不要为了一天的姻缘,却耽误了你一生的幸福啊!”

“娘别说了!我爱郑郎,为他而生,为他而死,不可转也!”

“你!哎~”伤逝

暑气渐盛,文杏的病却是一日比一日严重,拖到六月已是病入膏肓、卧床不起了。

吴母四处寻访名医良方为女儿医治,但无论如何终是泥牛入海。有一日,竟连药水都灌不进口了。

吴母又是心疼又是害怕,搂着女儿连呼乳名,不料仍是毫无反应,只有泪水数滴夺眶而出。吴母止不住恸哭起来。梅蕊连忙劝慰老夫人,见小姐虚弱可怜,自己也悲从中来,鼻中泛起酸楚之感。

许久许久,昏迷的文杏竟悠悠醒转过来,麻木的双眼泛起了久违的光彩。她吃力地出声:“女儿不孝,不能侍奉双亲,请母亲见谅。”又转目看着梅蕊道:“我死后,你可将郑郎的诗词书信偷偷藏到棺中,以成全我的一片心意。”

“痴儿,现在说这么多做什么?好好歇息罢。”吴母泣道。

文杏惨然一笑:“病成这样,又何必自欺欺人?不妨把要说的话全说出来,免得以后想说也说不了了。”“梅蕊。”梅蕊心里一跳。

“你的事,我全知道。”

梅蕊大惊。她收受洪家财物,私传消息一事,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料全被小姐看在眼里。

文杏轻叹道:“你不必自责。我爱他,是我的事,即使没有你,我也会走到这一步。”

湘蕊哭倒:“小姐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我一定竭力办到。”

“我别无他求,”文杏回答,“只求母亲早日为梅蕊湘蕊寻个好人家。”

吴母连连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文杏面露喜色,道:“多谢母亲了。”一阵微风进来,波及珠帘,珠帘袅袅飘荡起来。

“郑郎来了吗?”文杏喃喃道。

湘蕊伸手扶住。文杏的眼眸一闪,光彩又渐渐消失了。

吴母大惊,伸手探她鼻息,才发现她已停止了呼吸。

文杏死后,梅蕊向吴母请罪,把自己收受财物的事一五一十向吴母告来,只求老夫人责罚。

“罚你做甚?小姐若上天有知,怕是又要责怪我。”吴母说。一年后,二蕊都被许配给人。而吴母的身子已经撑不住了。她拄着拐杖来到门口,呆呆望着轿子的背影,口中喃喃:

“留不住,留不住的啊!”

说罢,眼前一黑,整个人直直倒了下去。沧江

文杏死后,吴母因对女儿思念太深,不久也去世了。家中长子年岁渐长,但不够聪慧,移居到了乡村。

整个吴家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而郑禧的日子也不太顺。他在乡试里写错了字,犯了学使的忌讳,被革了功名,这下洪仲明再不愿留他了。他带着题为《春梦录》的诗稿回乡,自是遭到了梅氏一顿臭骂。不久后,他发现梅氏竟把他的《春梦录》全部烧了。

郑禧大怒,破口大骂。

“纵使才华盖世,还不是像那吴氏女一样寿数不永!留着这阿堵物做甚?”梅氏反唇相讥。

郑禧哑口无言。仕途无望,郑禧把一腔心血都倾注在了作画上,很快他发现自己一昧师古,早就失去了画的真意。于是他别出心裁,另创了一套前所未有的画法。因此他的画名声越来越大。

他与梅氏有一男一女。长子与他不甚投契,幼女名梅君,最是聪慧,郑禧倍加慈爱。

很多年后,梅氏过世了,梅君也早早出嫁。今天是她归宁的日子。郑禧忽来灵感,大笔一挥,一道山水风光呼之欲出。

这是他梦里无数次出现的富春江。

当然他刻意隐去了那些不愉快的记忆。

“郑兄技艺是越来越高超了!”真子赞不绝口。

郑禧心中得意。

“这幅画就叫《沧江轻钓图》吧。”

“甚妙甚妙!”郑禧故掌大笑。“不过,还少了些什么。”真子略一沉吟。“如今杏花开了。

郑禧脸色黯然。

这时,梅君兴高采烈地进来。

“孩子,外面的杏花开得正热烈罢?”郑禧喃喃地说。“透过你的眼睛,我全看见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