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章 春风录(1 / 2)

初遇

文杏初遇郑禧,是一个难得的晴日。

时值春分,云销雨霁,和风挟着旖旎清香袅袅而来,寒气渐散。城西一带山水风光秀美,簪花踏青之人络绎不绝。

远山上一行人尤为醒目。为首的是个少女,骑着纯白骏马,身着一袭杏红衣裳,纤腰束素,长长的裙摆迤逦于身后,远望竟有如淡烟笼罩一般。她身后伴着数人,亦步亦趋。

春日明媚,梅花未消,红杏已闹上枝头。文杏只顾着饱览春色,不知不觉间已到正午。

鸦色双鬓间有微汗沁出,面颊泛起了潮红。梅蕊惯会察言观色,见状上前:“小姐走了这许多路,不妨下来歇息歇息。”

文杏见日头高了,连声称是,一旁湘蕊又有些犹豫:“山路崎岖,哪来什么歇脚之处?不妨沿路返回。”

梅蕊笑道:“不是这个理。“惜花天气,相次过春分”,如此美好的时节,不尽兴而归,岂不可惜?想老夫人对小姐管教甚严,平日里大门也不让出,过了这次还不知道有没有下一回呢!”

文杏被说中心事,心下怅然,面上却故作怒色:“老夫人也是你可随意毁谤的?”

湘蕊看出小姐眼中眷恋之意,也不再反对:“小姐和我们一道去山脚歇息罢。”

文杏微微展颜,顷刻间光彩流荡,群山失色。她鬓边一朵红杏在少女容色衬托下,竟也更加艳丽。一路寻到山下,不远处有一酒肆,隐隐有歌声夹着击桌声传来。文杏不禁好奇,策马前行。

不多久,一行人入了酒肆。于是文杏见到了此生中,她最难以忘怀的一幕:

那是两位风度翩翩的男子,虽人近中年,但多了几分少年少有的沉稳。上首者面白美须,长衣广袖,白色丝袍迎风联翩,飘然若仙;下首者又是大不相同。剑眉入鬓,目光朗朗,一望就知非池中之物。只是他墨色衣衫又旧又硬,显然是浆洗太多次了。墨衣男子故作潇洒态度,眉间的忧戚之色却更无法抹平。他一边击桌,一边曼声长吟:“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

白衣男子展眉笑道:“好一个非主不依!不知郑兄翱翔多时,又要去哪棵梧桐安歇?”

墨衣男子神色一黯,声音更急了些:“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二人哈哈大笑,文杏也忍不住掩口轻弯唇角。二人见身边来人,一同站起。那墨衣男子目光与小姐相接,居然丝毫不避,唇角微扬,似乎颇为赏心。文杏不悦,转头侧向一旁,面露微怒,心道:此人貌似稳重,未想竟如此轻狂!”

湘蕊也出言怒斥。

唐突了佳人,墨衣男子甚感惭愧:“小姐误会了,在下新写了一首词,苦无人鉴赏,不知小姐可否慧眼识珠?”说罢径直走到路旁算命先生处借了笔纸,一气呵成,也不给那白衣人,直接呈到文杏面前。

文杏一向爱文,虽恨那男子轻薄无状,却忍不住向纸上看去:

“倚平生豪气,冲星斗,渺云烟。记楚水湘山,吴云越月,频入诗篇。皎洁剑光零乱,算几番、沉醉乐生前。种得仙人瑶草,侬家五色云边。

芙蓉金阙正需贤,诏下九重天。念满院琅玕,盈襟书传,人正韶年。蟾宫近传芳信,□姮娥、娇艳待诗仙。领取天香第一,纵横礼乐三千。”词中豪情正中文杏下怀,适才的郁闷被一扫而空,然而面子上的功夫是万万不能怠慢的。“好是好,却少了些什么。不如我唱和一曲?”说罢笔走龙蛇,字迹秀美清丽,与墨衣男子大不相同。

“爱风流俊雅,看笔下,扫云烟。正困倚书窗,慵拈针线,懒咏诗篇。红叶未知谁系,慢踌躇、无语小阑前。燕子知人有意,双双飞度花边。

殷勤一笑问英贤,夫乃妇之天。恐薛媛图形,楚材兴念,唤醒当年。累累满枝梅子,料今生、无分共坡仙。嬴得鲛绡帕上,啼痕万万千千。”

墨衣男子略一沉吟,笑道:“小姐好文采!不妨来日切磋!”

文杏不愿多留,长揖后匆匆离去。“今日一见佳人,才知道女子之情思最是妍丽,而你我不过乌云浊水罢了!”墨衣男子感叹不已。

白衣男子冷笑道:“天趣,你一向豁达,怎么如今也糊涂起来了?世上何处没有这等痴小女子?十日后我们要去那城西吴家,才是真有佳人藏于其中呢!”

墨衣男子但笑不语。家宴

原来城西吴家世代雅好文学,亦颇有资财,只惜天不假年,吴父早早撒手人寰,临终时留下遗言,让女儿嫁给读书之人。

吴女亦自命不凡,常以卓文君、谢道韫自比,发誓非大才子不嫁,以至难以找到中意之人。吴母看在眼里,颇为着急。

适逢吴母五十大寿,由管家出主意,邀请一批富有名望的才子前来贺寿,也好替小姐选择夫婿。吴母一时迟疑,但还是将信将疑地答应了。吴女喜出望外,急急坐到台前,绣笔轻描出一痕宛转的秀眉。

众才子见一向保守的吴母突然主动起来,也大感意外。有的眼馋吴家财富,有的贪图小姐美色,纷纷前来踏破了吴家门槛。

这其中也有郑禧和洪仲明。郑禧字熙之,此人书画兼擅,画山水学董源笔法,用墨清润可爱,墨竹禽鸟则师法赵孟頫,世人称为奇才。然而他身无分文,眉间常常深锁忧愁之色,别人问他他也不答。

今日他有心大展奇才压倒众人,连作了几首诗,一时无人能接。

“雕虫小技,又有何难!”这脆生生的声音如此耳熟。

众人闻声望去,但见吴母身后内室珠帘一掀,一公子翩翩而出。

此人姿态优雅,随便一站就是一幅绝美画面。手中一把折扇不疾不徐地轻扇着,唇角微微扬起。众人纷纷惊叹,郑禧也敛了适才狂傲神色,深深一躬。只吴母皱眉不悦,连声直说胡闹。

那公子也还了一礼。洪仲明心眼明亮,趁机笑道:“只有吴家这样的诗书人家,才能生出这样仪表非凡的小公子啊!”

吴母脸色这才好了一些。

郑禧一心想与此人较量一番,便提议赌书。那公子也一口应承。

赌了半日,二人竟分毫不差。

“赌书有什么趣味,不妨公子也做一首酬和?”郑禧有心压倒他。

公子唇际笑意更浓,拿来笔墨纸砚,一挥而就。这是一首《木兰花慢》,词调旖旎:看红笺写恨,人醉倚,夕阳楼。正故里梅花,才传春信,先认儒流。此生料应缘浅,倚窗下、雨怨共云愁。如今杏花娇艳,珠帘嫩上银钩。

丝罗乔树欲依投,此景两悠悠。恐莺老花残,翠消红减,辜负春游。蜂媒问人情思,总无言、应只自低头,梦断东风路远,柔情犹为迟留。

郑禧笑道:“此词秀气过盛,恐华而不实,不过用在此情此景倒是无妨。”言罢迈步走到小公子面前,正色道:“女公子大才小生佩服!”

文杏羞红了半边脸。原来还是被他识破了。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恭喜吴母家教有方,竟生出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儿。文杏被他夺了风头,心下有几分不快,遂抢白道:“适才郑公子“况是梅花无语,杏花好好相留”一句大谬,梅杏都是天地精华,理应相生相合,哪有相争的道理?”

郑禧不以为然:“这相争之道是自然之理,轻易不得更改的。”

吴母不通文墨,只看这郑禧与自家女儿态度如此轻狂,不由大怒:“辱女才疏学浅,竟敢妄言公子佳作,还不回房!”

众人正欲劝解,却听郑禧不悲不怒,悠悠道:“老夫人不必动怒,女公子才华盖世,小生甘拜下风。”洪仲明是有经历的人,把风月事尽皆绝了,只一心要玉成天下有情之人的好事,便顺水推舟:“吴小姐想来也未许人家罢?既然郑生才华无双,何不成了一番佳话?”

二人都是一愣,不曾想他如此直白。

吴母摆手道:“婚姻大事岂可儿戏?且容以后再议。”

不想第二天,果然有媒人上门,为郑禧向吴家小姐文杏求婚。二室

自山脚酒肆归来后,郑禧便写下那两首《木兰花慢》,闲时斜倚在榻上浅唱低吟,最后竟有些茶饭不思。他与洪仲明不同,虽早早娶妻梅氏,但梅氏奢侈好妒,每每醋海翻腾,郑禧苦不堪言。这次客居洪府,一是为了画作,二也是为了躲避那欲壑难填的妒妇。

洪仲明怎么猜不出他的心思?想不到这郑天趣人到中年,还能与佳人有一段奇缘,虽死无憾了!他每每用言语挑逗郑禧,一开始郑禧以早已娶妻推辞,但自打吴府一会,他的态度骤然转变,竟主动派遣媒人上门提亲。

文杏大喜过望,连忙拉住媒人询问郑郎情况。吴母的态度却大为不同。适才见他与小女相争,便屡屡有挑逗之意,何况他是个有妇之夫?

于是一口回绝。

文杏大失所望,但细细一想母亲的话也有道理,自己身为晚辈,总不能与长辈相悖。她默念着“非礼勿视”,走入闺房,轻轻将门带上。“小姐,小姐...”这么晚了,梅蕊进来作什么?

她幽幽地坐着,透过杏色纱幔,那烛火染上了一层绮丽的颜色,随着她忐忑不安的心思,跳跃,曼舞。

真就这样拒绝他了吗?

此人太过轻狂,明明有妻室还对自己百般挑逗,殊为可恨。但再一细想,世上男子甚蕃,有此等才思的人却是寥寥,又怎么能被年齿、名分这等俗物蒙蔽了双眼?如若真听信母亲,稀里糊涂地嫁给不学无术之人,岂不是断送余生?想必如郑郎这等才思敏捷之人,他的妻子也必定知书达礼罢...

“啪”,烛花落在台上,吓了她一跳。与此同时,梅蕊推门而入。梅蕊拂开珠帘,拿着一张写满字的彩笺在文杏面前一挥:“小姐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文杏身心俱疲,懒懒回应:“这种小物件别说一张,一千张一万张我也能给你找出来。”

“可郑郎没有那么多笔墨写满一千张一万张呢!”

文杏皱眉斥道:“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越发刁滑了!快把它给我!”

原来那彩笺上写满了郑禧的诗作。

她身披月白睡袍,头上束带已被她自行解开,一头秀发倾泻而下,直达腰际。她看完诗,伸出柔荑在蝇头小楷上点了一下,又点了一下,姿态优美之极。梅蕊见她面上浮现喜色,含笑问:“这诗好不好?”

文杏一扬眉:“好与不好,对你来说不都一样?”

梅蕊低头蹙眉,文杏自觉失言,连忙岔开话题:“给我拿张彩笺吧。”惊梦

落木萧萧下,富春江水浩浩荡荡流向渺远的天际,永无止境。郑禧独坐孤舟之上,逐着波浪浮沉而去。

船停在了岸边。一清丽素雅的美人向他袅袅走来。她的身子那么单薄,仿佛一阵风就会被吹倒。

她还是那身杏红单衫,额上贴了薄薄的花子,头上戴了个精雕细琢的花冠,随着莲步轻移微微颤抖着。微风拂面,有幽幽暗香浮动。

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脚步,都如此美妙。

“文杏...”是惊艳,是柔情,更是充盈于怀缱绻难舍的眷恋。可是她没有说话。眼底浮出浅浅泪水。

郑禧正要开口询问,又生生把话咽了下去。因为他看见一中年女子拿着拄拐向他打来。

郑禧措手不及,这一杖结结实实打在他腿上,一阵疼痛从腿部蔓延全身,眼中昏花连片。他径直跪了下去。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老妇和一个年轻男子在树下争执起来。男子手持聘礼,急切地向老妇说些什么,老妇连连点头。文杏一言不发,只是微微啜泣。

男子说到激动处,文杏突然狂怒起来,将花冠重重地掷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