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们是对的。
夏日午后的闷热感极容易让人昏昏欲睡。半梦半醒迷蒙间,我总是会想起冬天窗玻璃上的白色雾气,仿佛也是如此刻这般,影影绰绰却不清晰。那时的父母总不多话,也没有旧年那样欢欢喜喜,好几番看见他们低声细语、或是分明想开口却欲言又止,可那时的自己却只是天真地以为,父母不过是不想把好不容易止了哭声的乌丫头又一次吵醒。
其实一切早有征兆,不是吗?
天色渐暗,月亮也慢慢升起来了。趴在沾满灰尘的窗檐上,我看见月下的小河泛着亮亮的光。乌篷船早就靠了岸,河面上空寂无物,只剩月亮的倒影,扯出一条漂亮的银带,待风吹出一池涟漪,那银带便好像舞了起来。
“美则美矣,只是太凉了些。”脑海中忽然跳出旧年樊阿婆说过的话。当时自己并不明白,为什么阿婆会说月光是凉的。可这一刻,那股凉意却清清楚楚地印入了眼里,也深深刻刻地烙进了心里。
那一夜,我独自一人躲在屋角,在乌丫头断断续续的啼哭声里,咬着唇抹了整晚的泪,从月出一直到月落。
而两周之后的那一天,趁着无月的夜色,我偷偷跑到了镇口无人值夜的码头上。等到初霞带来了下一日的头班货船,我便猫着腰悄悄钻进舱里躲了起来,还未及回头再望一眼唐镇,船已开出好远,自在地乘风破浪去了。
那时我以为,自己错失的不过是短暂的挥手告别,谁料这一错过,竟是整整二十年。这一刻,心里忽有种古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坚信不疑的某些东西正在慢慢瓦解。脑中有个声音正催促着自己赶快离开,可是中午火辣辣的日头却让人懒于移步。于是自己只得别扭地站在那儿,把记忆中的旧面孔一张一张赶出脑海,好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般,尽可能地抽身事外,无论故事的最终结局是好还是坏。
“……不过说真的,这乌丫头也好生奇怪。她一点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活泼,瞧着就孤僻的很,且又爱哭,这样能讨人喜欢吗?那时我一个姑娘家刚嫁到唐镇,看见这孩子心里头总有些犯怵,也不太情愿她上家里来。倒是妈常说这姑娘怪可怜的,自小没有爸妈疼,总是担惊受怕,才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毒辣的日头,简直将人快晒化了。
我的神思似乎也不那么清晰了。她在说什么?她说的是谁?那个孩子……是乌丫头吗?
脑中又响起了旧年樊阿婆绵长的呼唤声:“乌丫头——回来吃饭咯……”
“哎……”夕阳下,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儿从巷道中飞奔而来。她总是抢在饭菜上桌前便安安稳稳地坐下,然后,好似看戏法般,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婆手中端来的盘碗。
心门终是彻彻底底地打开了。没有臆想之中的释怀,却是满心的悔和憾。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始终都在我的生命中,从未离开。只是我不愿相信也不愿承认,自己有如此令人厌弃的一面,这才会让你从自己的记忆中孤独地站出来,承担所有的不安和不满。
“……乌丫头失踪了之后,妈就总是怨我,说要不是我那么不得力,她又何须分下照看乌丫头的心来照看我。大伙儿在附近的镇上寻了好几日,没寻到踪迹,也就放弃了。原本有人提议给乌丫头建个衣冠冢,可妈说什么也不愿意。她总是自个儿在那儿念叨着,说乌丫头不会死的,她每晚都能听见乌丫头的哭声呢。直到第二年正月里那姑娘的父母回来时——”
“原来她的父母还是回来了?”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里头似漫开了一片汪洋,覆水难收的沉重感将自己狠狠地钉在了烈日之下,什么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那是当然了!”樊阿婆的儿媳白了我一眼,好像我的怀疑根本就是荒谬绝伦的玩意儿,“知道女儿失踪了,姑娘的妈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哭了好几日,倒是她爸爸和我们打了几趟照面,却也魂不守舍地来回念叨好几遍,说自己这两年本是攒着钱想在城里头买套房子然后接闺女去上学的,所以才省下了年货和镇上学堂的学费。只怪自己偷偷瞒着女儿,就怕攒不够钱会让这个心思敏感的丫头失望……哪知这丫头竟如此想不开……”
“后来呢?她的父母去哪儿了?”
“自然是回城里去了。几日之后,那夫妻俩做主在思君桥后的墓地里给乌丫头立了个小坟茔,把她从小到大的衣服玩物全丢了进去。然后,两人便离开了唐镇,这么些年来,谁都没再见过他们了……”
樊阿婆的儿媳似乎已经把这个故事说过很多遍了,因而她的语气中才不带一丝冷暖,只有家长里短的琐碎和平淡。可自己却好像忽然被抽空了般,感觉这些年来自己坚持的一切全都是假的,就在这一张一合的红唇中,分崩离析,碎成了粉末,再拼接不起来。
童年的自以为是成就了一场沾满泪水的闹剧,旁观者笑,当局者痛,只有主角一人在舞台上不知疲倦地举剑而奔,以为自己是个英雄,却不知自己剑上嗜的血全都来自于自己的亲人。
我跌跌撞撞地走向墓地,甚至不曾向面露怀疑的樊阿婆儿媳道声别。翻过几座小桥,穿过几条小巷,我终于来到了这一块从小便不敢涉足的阴寒之地,看到了高高矮矮的故世者之间,那个被埋葬的自己。
乌丫头的坟茔格外的小,小到一眼就能从林立的碑丛间辨认出来。没有花,没有供品,没有香烛,上头的刻字早已被风化至看不清,而镶嵌在碑里的小照片上,亦只是一个模糊的婴孩儿。我努力克制着不去想父母在此哭号的场景,可泪却仍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对不起。
天色渐暗,充耳的风声让这片墓地显得格外凄凉,我却没有半分恐惧,好像自己本就属于这里,只是,回来得太晚了些。
乌丫头,你还好吗?
真是对不起。
好多唐镇人都说,那一个晚上,自己好像听见了一个小孩儿在远处啼哭。那哭声从月出绵延至月落,全不休止。
只有满头白发的樊阿婆说自己什么声音都没听见,一夜无梦,睡得可甜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