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阿婆的手艺可好了。虽然只是些家常饭菜,可吃着吃着好像就能忘记所有的不安。一想到父母大概也做不出樊阿婆桌上这些好吃的东西,昏昏欲睡的我便再无挂碍,满脑袋只剩下心安理得的吃喝玩乐了。
倘若生活始终如沿街安静的小河般平缓前流,也许我会同唐镇的其他孩子一样,亦这般无忧无虑地慢慢长大。尽管生命中缺失了些什么,但身边却总有额外的爱,可以刚刚好地弥补过来。
七岁那年的正月,镇上发生了两件小事——对别人来说这也许不值一提,笑笑闹闹就过了,可是自己的世界却因此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春节头里,樊阿婆的儿子从城里娶回了新媳妇。新媳妇长得好漂亮,白白净净,皓齿明眸。乡邻们都夸樊阿婆的儿子好福气,阿婆一边笑着应承撒糖,一边转过头来却悄悄对着我叹气:“姑娘倒是真俊俏,只可惜家事一件都不会呢。”
“有阿婆在,什么学不会呀!”那时的自己只顾着傻乎乎地绕着新娘子转,却一点也未曾细想,阿婆微皱的眉心和眼光中淡淡的哀愁究竟是缘何而来。
也许阿婆是在埋怨爸爸妈妈没来瞧漂亮的新娘子吧。年幼的我一边嚼着甜甜的麦芽糖,一边听着周遭的人群喧闹,想不起来焦躁,也没有一点悲伤。
虽然那一刻自己亦懵懵懂懂地猜想着,这个新年,爸爸妈妈大概是不回来过了吧。
往年此时,在外头忙碌了一年的父母多半早已回到了家。到唐镇的那一天,他们总会提着一袋子新鲜年货,在寒风里大老远便唤着我的名字,待我从樊阿婆的屋中飞奔而出,结结实实地撞在他们厚厚的棉衣上,这一年的忧心和思念才算是彻彻底底地放了下来。
而七岁那个正月里,仿佛是因为有了樊阿婆家的新媳妇,自己便好像把旧年此刻的期待全然抛在了脑后。
可当那个正月快过尽了时,唐镇镇口却出人意料地出现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那一日见到我时,父母的面色并没有往常那般兴奋热烈,笑容不光勉强,乍一看,甚至有几分……躲闪。我愣了愣,却未收起笑意来。刚想去接妈妈抱在胸前的那个大包袱,一抬手,却被爸爸拦了下来。
咦?那里头不是给我的年货吗?为什么不给拿?虽然满肚子疑问,但自己却难得乖乖地没有发声。直到进了家门,妈妈把那个包袱小心翼翼地搁在床铺上打开,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今年没有年货了。
包袱里是个小娃娃,全身乌黑,丑得和煤球全无二致。
当我第一眼看见它时,便禁不住皱起眉连连后退,想离它远些、再远些,可耳边却不断缠绕着母亲的低语喃喃:“从今往后……便把她交给你了……”
乌丫头就此闯入了我的生命中,并且,再也没离开过。
记忆中,满身煤黑的乌丫头似乎只会做两件事,沉睡和啼哭。其中,又以啼哭的时光更长久些,因为在她沉睡的时候,通常我也疲惫不堪地沉沉入梦了。
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尽管乌丫头的饮食起居通常会由樊阿婆抽出空来料理,而自己要做的,不过是陪着她度过一整个无所事事的长日和长夜,可是,整天面对着一个什么都不会做、什么不会说,只会日夜啼哭的丑丫头,我又能期待些什么呢?
刚开始,自己还会拿些小物件在她面前晃着玩,试图哄逗几下让她安静下来。可是,乌丫头的专注力永远只有那么短短几秒,以至于我都分不清楚,究竟是她的哭声因我而暂停了一小会儿,还是说那只是抽噎间隙为了呼吸而暂留的白。
到后来,绵绵不止的啼哭仿佛成了我的催眠曲,身处其中的自己常常会不经意便走了神,无意识地一坐,一个安静的午后便恍然而逝了。待自己回过神来才发现,手上的小玩偶已被汗濡得潮湿,且几乎都快被自己紧攥到变了形。
而此时,乌丫头多半也哭累了。也许,只有当她满面泪痕地酣然入睡时,我才会觉得她的模样,也是有几分可爱的。
白日里趁她小憩的片刻,我总是会轻手轻脚地跑到屋外,穿过少人的窄巷,踏过长着青苔的石板,一个人悄悄地躲在无人的转角,伸长了脖子看着小河上来来往往的乌篷船。明知船上不会有自己等待的人,可我却总是不信邪地守望,以为就这样瞧几日,便可回去告诉那些人,他们的话全都是谣,全都是谎。
他们说,我的父母不会再回来了。
尽管自己已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同龄孩子上下学的路线,可是在出门或归家的当口,总有那么几回会不巧撞上昔日的小伙伴。这个春天,他们都去了镇上的学堂,而自己,却因父母未曾向夫子付上学的铜钿,只能孤零零地被留在旧屋中,日复一日地守着那个浑身乌黑且又不会说话的傻瓜。谁家父母不望自己的孩子识字有学问?在城里打工的大人不少,可镇上到了七岁却仍不上学的孩子只有我一个。想必流言正是因此而起,且不多久,便在好管闲事的邻人间飞快地传了开来。那段时日,但凡有熟识的孩子见着我,便总会半问半讽地道一句:“你的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你了?”
“才没有!你胡说!”
“乌丫头,丑八怪,没人疼,没人爱……”无论自己如何辩驳,清亮的童谣声已在唐镇湿润的雨巷中抑抑扬扬地散开,仿佛卷入了每一圈涟漪,钻进了每一块青瓦。一时间,这恼人的儿歌似在自己的世界中布下了天罗地网,一闭上眼,脑中盘旋的全是这几句“没人疼,没人爱”。
当然,在惹人心烦的情境中,乌丫头的啼哭声通常是不会缺席的。那哭声时高时低,呜呜咽咽,简直像是在和那曲童谣一唱一和、相得益彩,仿佛定要逼着自己去认同他们那些话方肯罢休。
如此看来,别人说的也没错。家里头放着这么一个恼人的乌丫头,换作自己是父母,只怕也不愿再回来了吧。
“傻丫头,瞎想什么呐!”这个时候,整个镇上似乎只剩下樊阿婆一个人还坚信着我的父母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生得黑又怎么了?小时候黑些,待长大了变白净的娃儿可多了去了。况且咱乌丫头这双眼总是滴溜溜地转,一瞧便是个聪明孩子,父母哪儿就能舍得下呀!”
以往只要阿婆这么说了,我定是不会去深究,她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可这段日子以来,自己却清楚地感受到,樊阿婆待自己已大不如前了。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会捏捏我的脸蛋,平日的言语间亦多仓促,常常脚不沾地地来去,惯常的关切也仿佛成了敷衍。
而自己在阿婆家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自从新媳妇进门后,阿婆总是格外的忙碌,一会儿教劈柴择菜,一会儿教提梭纺布。她也曾背着人偷偷跟我怨过,这新媳妇做家事时动作不爽利也就罢了,可竟似幼童般一刻也离不了人,不然,天知道她究竟是会烧了伙房还是拆了屋子呢。许是因为如此吧,后来每回见到这到新过门不久的俊姐姐时,我总有些躲闪不安,仿佛是因自己嚼了舌,才会知道这些见不得人的把柄,于是心里头总有些不知从何起的愧疚感。可是说也奇怪,这姐姐却好像对一切都心知肚明,要不然,每次见到我的时候,她为何又都如此冷淡呢?
总之,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在唐镇这么一个不大的地方,我终是将自己变成了孤家寡人。除了一日三餐去樊阿婆家应个卯儿,其他时间,自己多半是被乌丫头的哭声囚于屋中,半分动弹不得。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嘲讽和敌意带来的伤害是显然深重而刻骨的。
更要命的是,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便开始扼不住地生根发芽。而泪水便是滋润其长大的雨露,渐渐渐渐,原本的信念凋落作昨日黄花,而心里头的真相终究变成了那句说了一千遍的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