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多雨,雨水沁凉入骨。
塘边的石地因年久失修有些坑洼,积了不少雨水在上面。荷花尚还未开,放眼望去,一池碧油油的荷叶虽单调,却也别有一番清新脱俗的意味。
不断有雨水落在上面,越积越多,最后在风的摇曳中自叶面滑下,碎了一池晶莹。
池禾一身白衣缟素,撑着半个身子伏在塘边,白裙在石地上铺展开来,裙摆沾满了泥水,尽显苍凉。
她失神地望着池面,平素明丽的面容黯淡无光,脸色苍白的有些吓人。
她就这样在雨中静静地呆着,直到头顶上突然多出来的一片阴影,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略带焦急的轻唤,“阿禾。”
是顾呈璟。
睫毛颤了颤,粘在上面的雨珠顺势滚落。
她没有回头,隐在袖中的双手不动声色的收紧。
顾呈璟略略踌躇了一下,旋即俯下身来扶她,“阿禾,对不起,我来晚了。”
淡淡的话语,带着不易察觉的柔情。
池禾浑身一僵,看似随意地拂开他的手,“少城主,男女有别。”
说罢咬牙想要站起来,奈何却有些力不从心。顾呈璟见状下意识地就去扶,手伸到一半却又被池禾挡了回来。他皱了皱眉头,不解道,“阿禾,你这是……”
“少城主。”
她打断他,虚弱地冲他摇摇头,“我很感激少城主的记挂,不过少城主既然到了这儿,想必……关于…关于我家的事情也了解了吧?所以说……今昔不同往日,都已经…已经物是人非了……少城主也应该看清楚世事,日后…还是少来往吧。”
顾呈璟一脸不可置信的望着她,“你叫我什么?阿禾你……”
她牵强一笑,“这称呼也该改改了,少城主日后还是唤我池禾吧。”
“池禾?”沉默片刻,他突然冷声开口,“原来你还知道自己叫池禾吗?”
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她的手腕,逼她跟自己对视,“既然如此,那么你也应该清楚,池禾,她是两年前便与我定下亲事的人,就算她的亲人离开了,家破了又怎样?约定还在,她就是我顾呈璟的内定夫人!”他突然软下声来,“我会一直都在。”
一直死命挣扎的手陡然停了下来,池禾怔了怔,随即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一阵一阵的眩晕感逐渐淹没她的身躯,再醒来时,一切都变了样子。
床幔被风吹的时起时落,顾呈璟起身将窗子放下。再回过身,床上的人已然悠悠转醒。
他走上前去,极力压下心底的怒气,“孩子……是谁的?”
池禾诧异地瞪大双眼,须臾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冲他粲然一笑,略带嘲讽道,“总之不是你的。怎样?这下少城主还是要执意遵照约定,娶我这放荡之人回家吗?”
他倾身压下,眼底隐隐有愤怒的火光乍现。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突然竟有一股不知所措的感觉油然而生,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他无奈地叹一口气,“你到底要做什么?阿禾……”
池禾猛地一颤,堪堪别过头去,一言不发。
顾呈璟起身背对着她,有些隐忍地道,“阿禾,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我真的想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你若想好了便来告诉我,不想说我也不勉强。若你执意要这样,我会将事情好生处理,至于…孩子,你若想留,我也会揽到自己身上。你无需多想。”
他负手离去,池禾压抑多时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的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她颤抖着手抚上小腹,又触电般地缩了回来。
已经发生了…改变不了了…改变不了了……
她闭了眼,将脸埋进掌心,小声啜泣起来。雨还在下,湿了尘埃,洗尽铅华。
黄昏未至,天阴的厉害,黑压压的却像是入了夜一般。
池禾换了身男装,将未干透的发丝全数绑在脑后,急匆匆出了门。
这里是揽月楼,扬州数一数二的青楼。
她微微皱了下眉,径直走向门口接客的老鸨,“找你们这儿新来的那位琴姬。”
老鸨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扬了扬手里的帕子,尖着声开口,“呦,这陆姑娘可是卖艺不卖身……”
池禾有些厌恶地别过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给她,“就说是她以前的旧友,同她有些话要说。”
老鸨接过银子,立马换上另一种姿态,冲她谄媚地笑着,“爷您等着,我亲自给你叫去。”
细密的雨丝又落了起来,周围的店家纷纷亮起门口的灯笼,一个一个的光圈在雨幕中渲染开来,飘渺的不真实。
池禾偏头看着远处,唇色泛白。她突然轻笑一声,眸底的光芒明灭不定。
老鸨吩咐好下人给她引路,短短的路程,她走地格外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像是在编织一场命运的舞步。是啊,命运的舞步。
无从挽回了。
一直走到二楼尽头的厢房,丫鬟道了声“就是这儿了,公子请”便下去了,只剩池禾一人独自站在门口。瘦弱的背影,显得有些凄楚。
她伸手欲要敲门,手伸到一半突然又停住,僵在半空中不进也不退。
随着极轻的一声叹息响起,紧接着房门大开。池禾不禁一阵瑟缩,身体连连后退了好几步。面前的女子素衣出尘,一双眸子干净清冽,纤尘不染。最重要的是她的样子,竟然跟池禾一模一样。
“先进来。”
僵持了片刻,“陆姑娘”突然开口道。可这声音……这、这分明就是个男子!
池禾低头不语,顺从地跟他进了屋。
烛光摇曳,影影绰绰的光影投在墙上,屋内静得出奇。男子负手背对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池禾暗暗握了握汗津津的双手,正欲开口,对方却突然转身问道,“你爹…你爹的事情有头绪了吗?”
她咬咬唇,点头道,“嗯。现下已经在起火的书楼发现了磷粉,最起码能说明爹爹确实是被他人所害…可是这之间有有很多地方说不通,磷粉自燃的时候爹爹他明明可以跑出来的,就算来不及,他也是可以喊人的啊……可是他没有,这根本不合常理。”她越说声音越小,身体不住地颤抖。
男子上前扶过她,淡淡地安抚道,“你先坐下,慢慢说。”
她努力压下哭意,稳着声线继续道,“后来我想了想,爹爹患有心疾,一直靠药物维持,根本受不了烟熏。那么若是当天他病犯了无力逃脱,这也就说得过去了……但另一个疑点就来了,种种迹象表明,这场火分明就是为爹爹设计的。谁会这么清楚爹爹的病情?谁会知道爹爹何时要进书楼及时布下磷粉?身边的下人么?动机呢?害死我爹爹他们有什么能图的?所以……”
“你怀疑有人在背后指使?”
“不是怀疑,是肯定。”她突然收紧瞳孔,眼底多了几分凌厉,“一定就是他!”
“理由呢?”男子反问道。
“爹爹从来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只有…算了,跟你直说也无妨。”她垂下眼眸,隐忍地道,“顾秦明的城主之位来的看似光明正大,百姓看来只是成王败寇,实则背地里用尽了龌龊手段。他是当年锦城的乱贼。而老城主的女儿…就是我娘。当年顾秦明叛乱的证据被她偷偷带着逃了出来,后来被我爹救起。我娘为了保命自毁容貌,同我爹定居在扬州,做起了绸缎庄的生意。一直安安稳稳十几年……”她说着突然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喃喃问道,“师父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戴着同我容貌相同的人皮面吗?”
男子不语,等她继续说。
“为了扰乱顾秦明的心绪。我娘早早离世,我打小对她没什么印象,听我爹说,我的样子……跟娘一模一样。呵呵,这大概就是原因了吧……不然你以为顾秦明凭什么让他儿子娶我?他堂堂一介城主,犯得着跟我们这些市井商人扯上关系么?现在我爹死了,他也是时候该收网了……“
男子偏头看他,面上略带担忧,“你若真嫁过去了就相当于整个家底都入了他的手,到时候没了保障,要杀要剐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