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小肠陈。”刘彦直毫不犹豫的回答。
一下火车就直奔卤煮去的主儿,这是老北京啊,小肠陈卤煮那是北京城的名吃,主料是猪小肠和猪的各种下水,用花椒、豆豉、大料、小茴香、葱、姜、蒜、醋、豆腐乳卤,味道极其浓郁,解馋开荤,价钱又低,出苦力的叫上一碗卤煮,加俩火烧,连汤带水下肚,那就是一顿美餐,只是没想到这贫苦人喜欢的吃食,富贵人家的先生也好这一口。
万没想到的是,到了小肠陈在前门的摊子,刘彦直叫了两碗卤煮,一碗给儿子见识北京特色小吃,另一碗却端到了车夫面前。
“先生,您这是?”车夫愣了。
“你有两天没吃饭了吧,再不吃就得死路上了。”刘彦直道,他能看到人身上的能量情况,这车夫已经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饥饿让他抬不动步子,但是不拉车干活就没有嚼谷,不光自己得饿死,一家老小都得饿死。
车夫和着眼泪将这碗喷香滚热的卤煮吃下了肚,人是铁饭是钢,一碗卤煮下肚,明显身上就有了力气,刘彦直怕他不够,又叫了一碗,坚持让车夫吃了再上路。
吃饱喝足之后,车夫精神抖擞,浑身上下热腾腾的,连刺骨的北风都不觉得冷了,迈起步子来也利索了许多,心情好了话就多,和先生唠了起来,得知这一大一小两位贵客是从汉口过来的,并不是京师本地人,车夫就热情的给他们介绍住处。
“说说,北京最好的客栈是哪家?”刘彦直问他。
“那您可问对人了,最好的当数东交民巷里的六国饭店,住的那可都是洋人和南边来的大生意人,您知道那地方一宿要多少钱?五两银子!我拉车一个月下来都挣不到这个数。”
“其次呢?”刘彦直已经打定主意,让儿子住几天六国饭店,见识一下西洋宾馆的气派,当然老北京的旧式客栈也得领略一下。
“那就东安市场旁边的东华客栈,一宿也得一两银子。”车夫边跑边说,嘴里呵着热气,如同一列奔跑的火车,“依我说,东华客栈就挺好,出门就是东安大市场,想买什么都有,多热闹啊,六国饭店进出都不方便,东交民巷那是驻着洋人军队的地方,冷清着呢,想吃一碗卤煮都找不着地方。”
“那就下榻东华客栈。”
东华客栈是中国式旅店,算是档次比较高的了,要论价廉那还得是城外的鸡毛店,大通铺,连被褥都没有,垫鸡毛取暖,一宿才几个铜板,刘彦直心疼儿子,哪怕是体验生活,也不会去那种地方。
到了客栈,刘彦直多给了车夫一角小洋,登记了姓名,住的是二楼的上房,里外套间,古色古香,家具陈设都是老物件,但是屋里没有自来水,更没有洗手间,洗脸要打热水,洗澡要去专门的浴室,唯一的好处是吃饭便利,北京城的名吃都可以叫外卖。
当天晚上,父子俩去东来顺吃了一顿刷羊肉,酒足饭饱回来睡觉,次日一早起来逛东安市场,市场很大,店铺鳞次栉比,卖各种蜜饯果子南北货,还有经营书画、古玩、印章的店铺,类似于文化市场,小陈子锟最爱吃糖葫芦,刘彦直干脆给他买一草把的糖葫芦,扛着边走边吃。
接着俩人又去了茶馆、戏院、天桥等具有北京特色的地方,吃了各种小吃,烤鸭、爆肚,以及各种北方风格的甜点果子饽饽,听了梅兰芳、谭鑫培、杨小楼等名角的戏,也欣赏了天桥上的把戏和相声,小陈子锟玩的不亦乐乎,乐不思蜀,说北京好玩,比上海、广州、重庆都好玩。
“看来你和北京有缘啊。”刘彦直知道儿子将来的人生轨迹确实和这座城市密不可分,再过十年,这儿将是青年陈子锟当主角的舞台。
东华客栈住够了,父子俩转住东交民巷六国饭店,他们乘着洋车来到东交民巷使馆区进口,这儿有黑色的大铁门和执勤警卫的英国兵,刺刀雪亮,军装笔挺,精气神十足,和小陈子锟在湖南见的那些围着缠头,穿着宽大号坎袖子耷拉到膝盖的巡防营士兵天壤之别。
使馆区是不许中国人随意进出的,英国兵拦下洋车检查,刘彦直亮出汇丰的旅行支票,说自己是来兑付现款,入住六国饭店的,英国兵立即放行,进入使馆区之后,道路两侧尽是西洋风格的建筑,万国旗帜迎风飘扬,来往行人也都是西装革履的洋人,偶尔有东亚人,也以留着仁丹胡子,身材矮小的日本人为主,中国人多是买办和佣人,这儿连路牌都是英文的,东交民巷标注为“使馆大街。”
使馆区不但有使领馆,还有许多兵营,驻扎着各国的使馆卫队上千人之多,走在路上,时不时能听到军队操练的声音,看到成队的士兵在巡逻,穿长到脚踝灰色大衣的俄国牲口,穿蓝色军装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卡其军装的英国陆军,还有刺刀枪比人高的日本兵,不同的行进步幅,不同的摆臂方式,不同的语言口令,令人目不暇接。
小陈子锟很不解,为什么大清的都城里会有一个类似于唐人街的地域,住的全是外国人,而且还有那么多的士兵。
刘彦直就等着给他科普历史知识呢:“孩子,这要从五十年前说起了……”
五十年前就是1860年,那时候东交民巷还叫东江米巷,这儿设有礼部和鸿胪寺,常年接待安南、蒙古、朝鲜、缅甸的使节,已经隐隐有了外交区域的特征,到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列强根据《天津条约》进驻东江米巷,英国公使住进了淳亲王府,法国公使住进了安郡王府,俄国公使住进了东正教堂,从此东江米巷改名东交民巷,各国改建使馆,增设银行、邮局、医院,几十年间出现了大批西洋建筑。
到了庚子年,西太后向列强宣战,东交民巷打成了一锅粥,使馆卫队和西洋侨民坚守数十日,终于等到了八国联军,外国军队打进了紫禁城,占领了北京城,把太后和皇帝赶到了西安,在北京大开杀戒,大肆劫掠,杀的十室九空,至今南城有大批的空房子无人居住,户部里连压库的银子都被抢走了,皇宫里的宝贝也大量丢失。
刘彦直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当年的场景,小陈子锟不禁问道:“叔,你知道的那么清楚,是不是当年也在啊。”
“是啊,那年我也在北京。”刘彦直想起夏飞雄和燕胜男,想起使馆里致命的一枪,西什库教堂前的神棍,还有西狩路上的腥风血雨,不禁唏嘘万千。
第四十五章 走东口
“那,我爹也在么?”小陈子锟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向往和崇拜。
“你爹当然在,他一身白袍,手持银枪,在拳匪中杀了个七进七出……”刘彦直眯缝着眼睛,给儿子讲起当年的故事。
小陈子锟听的入神而自豪,时而叫好,时而紧张的捏紧拳头,对滥杀无辜、愚昧野蛮的义和团恨的牙根痒痒,对侵略中国的八国联军更是恨不得立刻长大,为国杀敌。
八国联军依然存在,而且就在眼前,这让小陈子锟郁闷无比,无法理解为什么十年前打了败仗,到现在还没找回场子。
刘彦直说:“把列强彻底赶出中国,要靠你们这一代人了,所以你要好好学习知识和武艺,将来做个大将军,保国安民,振兴中华。”
小陈子锟说:“我一定会当大将军,杀洋人,还要杀义和团,对了叔,等我长大了还有义和团么?”
刘彦直笑道:“义和团啊,当然有,一百年后还有呢,只不过不敢在大街上杀人放火了,改在网上了。”
不知不觉,六国饭店到了,这是一栋西洋建筑,门口站着头发油亮的西崽帮客人拿行李叫洋车,看到华裔客人上门也丝毫不敢怠慢,谁知道来的是檀香山华侨还是东南亚富商,反正能住六国饭店的都是华人中的翘楚。
北京最豪华的西洋饭店果然名不虚传,有自来水和电灯,还有抽水马桶和白瓷浴缸,对得起一天五两银子的天价。
父子俩在六国饭店住了一段时日,见识了洋人的舞会和正宗的西餐,虽然小陈子锟是美国长大,但在唐人街吃的是中餐,在孤儿院吃的是土豆面包,没经受过西式礼仪的熏陶,对此孩子还有些抵触情绪,对着盘子两边一排排大小不一的勺子刀子叉子撅起了嘴。
刘彦直说:“用刀叉吃饭确实不如筷子方便,但行走世界,需要接触各式各样的人和文化,正所谓入乡随俗,在六国饭店那就得用刀叉吃西餐,以后你去了印度,去了阿拉伯那些部落,还得用手吃饭呢。”
六国饭店住够了,刘彦直拿旅行支票去汇丰银行兑了五百两银子,在城里买了一座小四合院,又在东安市场租了个铺面,雇了老妈子,人力车夫和看店的伙计,从其他商家那里进了一些南北货,正儿八经的干起了生意,他倒不是想赚钱,而是常住北京需要一个正经的营生,也好融入当地生活。
刘彦直还给儿子请了家庭教师,教他写字算数,这孩子天资聪颖,一教就会,唯独不爱写毛笔字,先生拿戒尺打手心也不行,当爹的溺爱孩子,就说不学就不学吧,反正以后毛笔字也不常用,不过不练毛笔,硬笔必须练,他带着儿子去了一趟东交民巷,找了家德国人开的商店,买了一支自来水笔,牌子不大行,是前几年才开张的,叫montnc。
小陈子锟在北京跟着一位穷酸翰林学了小半年的国文,百家姓千字文,四书五经都学了个囫囵,唐诗宋词也能背诵几十首,基本上可以脱离文盲范畴,但是距离吟诗作赋,出口成章还有很大距离,那也不是刘彦直的期望,他对先生说,我们这孩子将来干个账房先生足矣,搞得老翰林扼腕叹息了很久,说这孩子假以时日,金榜题名不在话下。
转眼就到了夏季,满北京都是聒噪的蝉鸣,刘彦直带着孩子去拜访了一位故人,京城镇武镖局的赵避尘。
十年前,赵避尘护着林知府的家眷前往近江,与刘彦直有过一段交情,听说他现在走的是库伦这条线的镖,正巧刘彦直想带孩子走遍大好河山,这口外漠北是必须要去的,何不请赵师傅帮忙。
赵避尘正巧在家,奉茶待客,刘彦直开门见山提出来意,说想去库伦做趟买卖,想请赵师傅引见一下,跟随商队出发,也好有个照应。
桌上放着四包礼物,另有一张日昇昌票号的一百两银票,算是介绍费,赵避尘当即答应下来,问客人有多少货物,几峰骆驼。
“没走过东口,还请赵师傅指点。”刘彦直虚心请教。
这东口就是张家口,山西历来是人口大省,地少人多,青壮劳力为了找活路纷纷出塞前往内蒙外蒙,主要有两条路,一条就是著名的走西口的杀虎口,还有一条就是这张家口了。
赵避尘说,这库伦可不好走,从京师到张家口是四百三十里,从张家口到库伦又是一千九百里,要穿过两个沙漠,水源很少,戈壁大漠上动辄就是狂风沙暴,一般人吃不了这个苦,尤其是带个孩子,你可想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