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口气就仿佛在说‘我不是特指,我是说在座每一位,都是垃圾’。“不过,五万的话,得亏本吧?”
“——销售额和参展成本打平吧,算上时间和服装成本肯定是亏的。”乔韵伸个懒腰,“看那心气劲……这一排应该都亏了。”
“都亏本了还来?”青哥不解。
“亏本也得来啊,品牌培育期嘛,”乔韵的语气淡淡的,眼神也放远了,“除了少数那几个天才,谁刚起步的时候都是亏的,培育到最后,死了就培育不出来了呗,能来时装周,虽然亏,至少,也能证明自己还活着呀……挺着挺着,没准那天就缓过来了呢?”
她话里带着一点情绪,淡淡的,似是感同身受的绝望和苍凉,青哥怔了一下,也意识到了这话未尽的意思:会有人缓过来,但这些抱着最后的希望,在亏损和保本之间挣扎着,为品牌争取着微小利润,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上,在浪头挣扎的大多数人,是缓不过来的啊……
这圈子,就像是个碎梦机,每一个进入圈子的设计师,都要接受这个事实,他们编织的是梦想,但梦碎才是常态,残酷,才是真实啊……
即使在商场里打过滚,见过太多利益与算计,青哥仍不免为这赤裸裸的人间真实夺去几秒呼吸,倒是乔韵,她像是惯了这认知,伸个懒腰,自然地说,“我看今天下午也不会有什么客户来看样衣了,你要么回去休息一下,明天再过来和我一起收展——这几天,也实在是辛苦你了。”
“……那也好。”青哥犹豫一下也就接受了,拿起小灵通摆了摆。“不过销售电话我还是带走——大姐,别这样看我,我实在不放心你接电话。”
乔韵不做销售是有原因的,她那个脾气自己也知道,摸摸鼻子讪笑一下,“好吧好吧……那就辛苦我们青哥啦。”
抱着青哥的手撒撒娇,她托着下巴,侧头打量他,“——怎么样?时装周参加下来,有什么感想?”
青哥刚是还在偷眼看excel表格——这几天累得后脑勺有时候都一突一突的疼,最后就做出个三五万的利润,这实在让他很难接受,乔韵这一问,多少情绪都问上来了,一时间鼻子竟然有点发酸:说起来,【韵】的做工和他常做的那些一线大牌差别已经不大了,这设计,这面料,这甚至比一线仿单还低的进货价……这销售额!
多少天流过的汗,烈日下的晕眩,喷漆时闻过的异味,一整天搬货到最后肌肉的酸痛,赔出的笑脸……到最后,只凝聚成一句短短的话,“做点自己的东西,真是难啊……”
“真是不简单。”乔韵点点头,她倒不看他了,低下头在坤包里翻了几下,“所以……你现在是都看清楚了——忙、穷、累、受气,都是自己体会过的了,我是没有一点瞒着你的。要挣钱,比这更轻松的办法多得是——”
“你这是在干嘛?”青哥问,他隐约其实也有点预感。“拉我入伙的下马威?”
“你会不会加入我可真没把握。”乔韵认真地说——现在,蒋恩不可能再把她误认为是实习生了,虽然穿着依旧简单,但她的气质已不再是伪装的无害天真,“不管怎么说,服装周结束了,这一次多亏了你的团队,不然我一个人不可能支应下来。青哥,你知道我,不爱说客气话——这份情,我领了,你这么尽心尽力,我很感激。”
她把一个u盘放到青哥手里,“都一周了,也没和我要照片——其实真不是吊你胃口,就算现在看到照片也没用,针织衫还没应季,没必要那么早生产的……总之,如果你想要加入【韵】,股权方面我们可再详谈,这一次,就算是你的前期调查。如果你不想,那这一次针织衫,我多让你一成,你六我四,我们这么分。”
以那件白衬衫的利润来衡量的话,多让一成,让出的起码就是上百万的利润——一面是为了抠点成本,三五万都要出尽百宝的穷酸,一面是为了这一份人情千金一掷,没有二话的豪气。青哥的呼吸一时都有些急促,不是因为这笔钱,而是因为她挥洒的气质,也因为这份豪气背后,隐藏的暗示:钱对她来说,似真就只是数字。就像是【韵】这品牌,它当然注重利润,但创立的初衷,却并不是为了追逐利润。
如果他也唯利是图,那是不必加入【韵】,这一次时装周他累到吐血,说白了也无非是因为乔韵手里握着上千万,上亿的商机,这是在人情投资。要赚钱,真有更容易的办法,她也一样会带着他做……
他的眼神落到u盘上,迟疑了一下,才接过来。
——这一周脚打后脑勺,忙到后来,他是真真正正心无杂念,已经完全了这一辑被承诺过的照片。
“我……”他说,然后赶紧咳嗽一下,掩饰掉了声音里的不对,“我……”
要创造点东西,多难啊?这圈子,就是个碎梦机——
她又不是就不带他了……何必还费这个力?这么合作下来,几年内轻轻松松赚个几千万,根本不是问题……
他看着乔韵:她也一样回望着他,眼神纯净,似对任何回应都有准备,也都不惊奇。
“我……”陈靛说。
他使劲吞咽了几下,“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谈?”
乔韵的眉毛轻扬了起来,她有一点诧异,但不过分,似早料到了他的选择,愉悦毫无遮掩地流露,“等时装周结束吧,休息几天再详谈。”
“行。”这无疑是比第一次和coco妖妖合作更大的决定,但他的迷茫期却比上次更短,陈靛下定决心以后反而一阵轻松:行了,都说出口了,还犹豫什么?“行,那就稍后再谈。”
“为什么会这么选?”乔韵问他,她不吃惊,但有点好奇。
“因为……”陈靛想说,因为做山寨受气,得担惊受怕,因为他傻,因为——
在生意场上打滚久了,真诚变成坏习气,梦想更是敏感词,一说出口,所有人都当你傻,但在这一刻,他忽然涌起久违的冲动,想要说一点有些文青气质的酸话。
“因为,虽然做点自己的东西是很难……偷窃要更简单,但我觉得吧,人不能偷一辈子,”他说,“有机会你得往上走,这不仅仅是钱的事。”
他想到那天乔韵在咖啡厅里的笑,那是他第一次明白原来有人活在他够不到的层次,原来他也可以去试着活得更好,想到傅展那翩翩的闲雅风度:他并不羡慕傅展的长相,只是他和乔韵更像是一种人,一种让他向往的人,他们之间的差别不是一件奢侈西服可以弥平的,也不是身家背景的不同可以完全解释清楚的,但现在——他的选择第一次让他缩小了他们之间的差距,让他感觉到,他和他们成为了一种……更有格调的人。
“这属于格调问题……”陈靛说,他忽然燃起一点挥斥方遒的豪气,一挥手地图炮了自己从前的整个客户群,“我觉得我们这国家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有格调的人太少,庸俗的人又太多太多。”
乔韵被他逗得大笑,“你热血上头了吧青哥,这问题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
“是这吗?”忽然有人跑进了展位里,一边跑一边回头确认,“啊,是是是——那什么,开着呢,嗯,对,行,我现在就和她说……”
这位年轻的顾客自顾自地发表了一通评论,便又按住了电话,有点着急地对青哥吩咐了起来,“那什么,赶快把你们的设计师叫回来——我们于主任马上就带人过来了,都是有分量的贵客——让她马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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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才刚毕业就能自创品牌了?真是名师高徒啊!于秘书长,您这老师了不得,怕不是要盘踞咱们国内品牌的半边天下喽。”
“哪里哪里,刘总你这实在是客气了。”于和茂一边走一边笑,冲身边的老总们拱手作揖,“年轻人刚毕业,总是想要最近试试水,想法还不成熟——有些课就让社会来上吧,就是要劳动各位陪我多走几步了。”
“是要感谢于秘书长让我们多接触新锐设计师才对。”身边几个老总都是场面人,好听话谁不会说?一行人边走边说,气氛花团锦簇,闲杂人等都纷纷让道,说不准也是为‘王霸之气’所慑:别看于和茂身边就四五个人,可每一个来头都不小,全是国内服装龙头企业的高层,其中更有两名来自上市服装集团的总监级人物。在上海服装周的展厅里,他们可算是食物链的顶层了,这也是他们刚从锦江饭店里开会出来,走往闭幕秀的发布会要抄个近道,刚好路过了展厅,刚好要经过于和茂一直没去看的小师妹展位,刚好又有时间,几个人也就多走几步,腿着来了——否则,平时这种小展区,等闲都是看不到他们身影的。
于和茂选择这条路线,当然也是有点小心机的:他拿不准顾教授到底对这个小师妹是什么态度,上次会展之前乔韵来见他,两人草草交流几句,他只试探到顾教授和她平时联系不多,似乎连参加上海时装周的安排都是由他转达。所以,这一次他就没特意排时间过来捧场,本想抽时间看看她送到办公室的画册,可最近这一周实在忙得分身乏术,都没回去过,说起来是有些照料不周了,现在既然有机会,那就带挈师妹一下,料也无妨。
当然,这么做也冒了风险,因为他实在是太忙了,忙到一直没时间细看作品的程度,只能照常理推想:既然恩师都极难得地给了机会,可见这设计至少能让她满意,那不管怎么讲,就算鹤立鸡群谈不上,也不会当众坍台,丢了师门的脸吧?
至于说更多的,那也就谈不上了,只要能过得去,有顾教授的面子在,几个老总这多少都能留点印象的,日后他再美言几句,要混进主力设计师队伍也不难……于和茂不是对小师妹没信心,只是国内市场就是这个样子,他自己的原创品牌多年来也一直半死不活,全靠在快消品牌当设计总监的收入养着,她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在校时也没多大的声势,出了校门雄心勃勃可以理解,一脚踏空也很正常——这一次时装周应该就是很好的挫折教育,多碰壁几次,成熟一些了,此时埋下的人脉伏笔,也就可以发挥作用了……
“啊,前面那个展位,很漂亮啊。”几人正谈笑风生些行业大事,刘总忽然‘噢’了一声,“有创意,很亮眼——这不会就是你那小师妹的手笔吧,于总?”
“我看看啊。”于和茂瞄过去一眼,心中也是一动,他正好又看到自己的秘书跑过来,“还真就是,小丫头挺有想法的嘛——走走,去看看去。”
你可以藐视这些成衣品牌的审美,但不能质疑这些总监的专业水平——谁不是科班出身?没法生产美,还不会鉴赏美了?几个高层都加快了脚步,他们的语气里开始带有真正的试探了,“于总,你这小师妹该怎么称呼啊?”
“真是刚毕业吗?毕业展上了没有?”
一边说,几个人一边就进了展位——一进去反而都不说话了,仔仔细细地左右打量,每一件单品都吸引目光,就连于和茂一时间也没说出话来:这个展位……就品味上来说,已经很靠近那些国际化大牌了……